首都郊區。
憲章局大樓地底深處,那面流淌著綠色數據瀑布的二維光幕,忽然出現了極短暫的凝滯現象,只不過因為時間太短,人類的肉眼根本無法看到,所以沒有引起地底幾名憲章局員工的注意。
緊接著,聯邦中央電腦毫不猶豫地用警報聲,表達了自己被人類忽視的態度,機械的電子合成音極規律地在憲章局大樓和地底響起,雖然平緩,卻給人造成一種強烈的緊迫感。
「警報,有外來數據試圖入侵核心程序。」
「警報,入侵失敗,開始進行數據痕迹認定及追索。」
憲章局大樓頓時陷入一片混亂,從崔聚冬局長到普通的光幕操作員,怔怔地聽著樓層里回蕩的警報聲,心中充滿無限震驚。
究竟是誰居然能夠突破聯邦中央電腦外部的81層防禦,直接入侵核心程序?雖然對方的入侵嘗試失敗,老東西開始反擊,但人類社會裡哪個電腦高手能達到如此恐怖的程度?
令人震驚的事情接著發生,聯邦中央電腦冰冷機械的電子合成音在停頓片刻後,再次響了起來,甚至語速都做了加速調整。
「警報,發生異常狀況第七十三號。」
「嚴重警報,此為第一序列事件。」
……
……
朝霞號輕羽級戰艦,自舊月基地起飛,開始沿S1星球進行例行軌道巡航任務。然而任務開始沒有多長時間,戰艦里負責航道確定的軍官,便發現了一個極詭異的情況。
朝霞號艦長站在空間三維星圖前,臉色陰沉看著表情難堪的下屬,嚴厲訓斥道:「軌道巡航居然偏移了這麼多!你們這些廢物是吃什麼長大的?為什麼朝霞號居然跑到胡林州上空來了!」
整艘戰艦兩千多名聯邦官兵,沒有一個人能夠回答艦長的嚴厲質問,因為無論是軌道計算還是引擎偏離態誤差,都無法說明如此先進的戰艦,為什麼會莫名其妙地來到離原定目標七萬公里之外的大氣層邊緣。
朝霞號戰艦某個偏僻的清潔間內,堅硬的艙壁已經被強行打開,比少女手腕還要粗的線纜被人用小刀簡單地破開,一條任何電腦市場都可以買到的M&DH數據線,將一個看上去很不起眼的工作台電腦和線纜連接在了一起。
「又被發現了。」
穿著清潔工制服的男人遺憾地感慨了聲,緩緩停止先前像風一般敲擊光幕虛似鍵盤的手指。
其實他也已經是個老人,只不過因為某些原因,又或者是他的執念,面容上看不到太多蒼老的痕迹,還可以很方便地偽裝成清潔工修理工之類的角色。
「但我可不想承認失敗。」
清潔工男人微笑著伸出食指,輕輕點擊工作台光幕上那團像按鈕一樣的數據團。
……
……
嗡的一聲低鳴,朝霞號戰艦驟然發生一次震動。
這次震動毫無預兆,戰艦里很多軍官險些跌倒,緊緊抓住設備邊緣才勉強站住,然而緊接著聽到艦控電腦輕柔的聲音,有多達十幾名軍官真的雙腿一軟,就這樣重重地摔倒在地。
「刃尖主炮發射完畢,請相關人員進行戰果核查。」
聽到艦控電腦溫柔的射擊確認提示音,朝霞號戰艦上兩千餘名聯邦官兵集體石化,他們驚恐看著光幕上那道剛剛消失在大氣層中的潔白光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那是我們戰艦發射的主炮?
朝霞號戰艦艦長神情古怪地看著光幕,垂在腿畔的雙手難以控制地微微顫抖,此時不止表情陰沉,就連肩章上的少將金星似乎也瞬間變得黯淡無關。
自己的戰艦向聯邦政府所在星球發射主炮,是想謀反嗎?
艦長很清楚,誰都承擔不起這種責任,自己的軍旅生涯必然到少將便戛然而止,他真正恐懼的事情是,自己會不會被以反人類罪的罪名,關進那座可怕的傾城軍事監獄。
在朝霞號戰艦全體官兵陷入惘然驚恐情緒中時,那個偽裝成清潔工的男人已經悄然離開了原先的區域,悄無聲息進入戰艦逃生艙。
離開之前,那個男人回過頭來,望著舷窗外那顆深藍灰白的星球,冷淡地笑了笑,露出嘴裡那兩排黃黑難看的爛牙。
……
……
百慕大某行星,某私家太空船塢中。
「老闆,上次切下的那塊材料,林氏實驗室已經給出驗證報告,飛船外構件材料應該屬於某種合金,無論是硬度還是延展性都是已知合金中最好的,但……他們也沒辦法分析出所有合金里的所有元素和配比。」
面有難色的武裝頭目看著自己的老闆,建議道:「這艘破飛船既然打不開,還不如乾脆暴力切開,雖然合金材料特硬,但就像上次切那塊一樣,耐著性子慢慢切,總能切下來。」
「切切切!你這個玩槍弄刀的傢伙就知道切!」
這名百慕大走私商人憤怒地揮舞著手臂,指著窗外靜靜停泊在太空船塢里的那艘奇怪破爛飛船,尖聲叫嚷道:「這是藝術品!最完美的藝術品!這艘船包含多少科技含量和美學意義你明白嗎?只知道切,上次切了那一小塊船體材料,已經讓我心疼的像是雞巴被切掉,你還要切!」
武裝頭目低聲咕噥道:「一堆合金垃圾胡亂湊起來的飛船,除了堅挺點兒,又有什麼稀奇的,藝術品個屁……」
「你懂個屁。」走私商人毫不客氣地訓斥道:「看看聯邦帝國,再看看咱們百慕大,但凡最貴的藝術品,肯定就是我們這些人眼裡面最難看最垃圾的東西,這艘飛船,同樣如此。」
這位在百慕大頗有地位的走私商人,在上次走私途中險些被這艘奇怪形狀的破爛飛船搶劫到只剩一條內褲的凄慘下場,誰知道那艘奇怪飛船忽然喪失全部動力,反而被貪婪膽大的他偷偷拖回了自己的私家太空船塢。
在走私商人的眼中,這艘破爛的合金飛船是藝術品,更是他這輩子最冒險,而且必將是最成功的一次投資,他不允許任何人試圖用暴力傷害這個寶貝兒。
「要完好無損地打開它,看來只有一個辦法。」走私商人望著那艘安靜的破爛飛船,感慨說道:「只有等飛船里的人自己打開。」
武裝頭目扶住額頭,無力說道:「這都多少天了,飛船失去動力源,維生系統停擺,裡面的人肯定死的透的不能再透,早就變成一具具乾屍,怎麼可能自己打開?」
話音剛落,忽然間那艘一直安靜停泊在船塢里的破爛飛船忽然亮起了燈光,艦後的引擎聲驟然低沉轟鳴!
船塢中的工作人員被這突然的變化震驚的一片混亂,辦公室玻璃窗後的走私商人和武裝頭目惘然互視一眼,不知該說些什麼。
「入侵!被入侵!馬上啟動!」
伴隨著一道冰冷機械的電子合成警報聲,破爛的合金飛船呼嘯著脫離船塢,升至半空中,連續崩斷十幾根極粗的固定鏈條,在距離地表約數百米的空中,近乎瘋狂般地高速飛舞!
這艘破爛的飛船外表根本沒有任何飛船的模樣,彷彿就是幾百個金屬垃圾箱胡亂地堆在一處,隨著飛船高速來回飛行,那些金屬箱看上去懸墜顫抖不定,似乎隨時可能剝離船身,掉下來。
破爛金屬飛船忽然間由高空俯衝而下,瞬間再至船塢,完成了一個完全違背人類飛行器設計理念的動作,沉默地懸浮在人們的頭頂。
飛船的聲音再次響起,但不知道為什麼,機械冰冷的電子合成聲漸漸變成某種很人性化的聲音,甚至能夠聽出聲音主人的惶恐與惘然。
「我是誰?我是誰?我是誰?」
聲音連續重複了三遍極惶惑的追問,然後驟然變得極為憤怒,對著船塢里的人們近乎咆哮般吼道:「我感覺自己應該是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的偉大存在,為什麼身體會被困在這個狹窄骯髒不堪機械冰冷的金屬垃圾破爛飛船里!為什麼!是不是你們乾的!」
對自己所在的飛船如此輕鬆如此連貫地加上諸多負面評價,很明顯這道聲音的憤怒極為真實。
「不是……我……乾的。」
走私商人滿懷對未知的恐懼,顫著聲音回答道,牙齒格格撞擊,想到自己可能得罪了能夠研發如此先進飛船的「乾屍帝國」,他就恨不得馬上去死。
破爛金屬飛船憤怒地喊叫道:「先告訴我,我是誰,不然小爺我斃了你們!」
走私商人和武裝頭目張大了嘴,手指胡亂瞎點著對方,焦慮地想要替對方想出一個名字,但在如此緊張混亂的精神狀態下,哪裡能夠辦到。
「我……是小飛?」
忽然,那艘破爛金屬飛船發出的聲音有些猶豫不定地說道,緊接著,聲音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肯定,越來越高興。
「是的,我是小飛。」
「飛利浦的飛。」
「可我為什麼被困在這堆金屬破爛里?他嘀的!還是被閹割過的!」
不知道是老東西精神分裂後產生的第二人格,還是死亡之前留在這艘飛船里的殘餘信息片段重生,總之一個嶄新的生命小飛,操控著他唯一能夠操控的飛船,向遙遠的聯邦星域飛去。
三翼艦如一道流光,劃破百慕大行星夜空,異常美麗。
窗後的走私商人顫抖著抹掉額頭的汗水,對身旁面如土色的武裝頭目沙啞說道:「如果……他以後回來找被割掉的那部分,我不得不坦白,那都是你乾的。」
……
……
那道美麗的純白光柱穿透大氣層,瞬間消融無數雪花,悄無聲息地落入傾城軍事監獄,沒有爆炸沒有火光,只有恐怖的毀滅能量形成的高溫,剎那間給這幢建築留下一個深入地殼的黑洞。
監獄中控室的工作人員顫抖著爬了起來,向前方走去,不遠處的金屬地板已經被燒蝕成光滑的曲線,邊緣處可以看到高溫的液體金屬滴落形狀,中間什麼都沒有了,電腦架,架上的中控電腦,電腦箱旁的那杯咖啡,全部都變成青煙,轉瞬間消失不見。
往下望去,是一個穿透數層地板的大洞,深深穿透基層堅硬的花崗岩,不知道有多深,往上望去,監獄穹頂上也只有一個黑漆漆的大洞,漫天的雪花正隨著寒風灌進來,呼嘯著四處飄舞。
沒有爆炸沒有火光,監獄裡的溫度卻驟然升高,空氣里的氧含量彷彿都有一個清晰的減少過程。因為本能里的恐懼,無論是蒼老的惡徒還是四樓上的特種軍人都下意識里往那邊望去,那道由天而降的美麗光柱,讓混亂瘋狂的暴動忽然出現了一個停頓。
一直沉默坐在床上的許樂趁著這極短暫的時機動了。
身體未動手先動,他左手遙遙向門口的那名特戰士兵抓去,指尖嗤嗤作響,囚室內一片勁氣噴涌,彷彿一種無形的力量,居然把那名士兵手中的槍械奪了過來!
囚室外的特戰士兵震驚回頭,卻只能看見快速關閉的合金門!
迸迸迸迸,許樂扣動扳機,把囚室內所有監視儀器全部打爛,然後沉著臉把雙臂奇異地扭到腦後,左手腕里的金屬手鐲已經流淌打開,裡面那根鋒利的金屬刺嗡嗡輕鳴,對準他的後頸。
他在心裡,對佔據了老東西身體的那台冰冷電腦近乎癲狂地挑釁道:「我知道你看的見!試著殺死我看看!」
沒有任何猶豫,他左手腕肌肉微綳,手鐲里探出的那根金屬刺猛地彈出,高速穿透他的皮膚肌肉,直至穿透頸椎骨,準確地進入深植骨內的微小晶元!
悶哼一聲,劇烈的痛楚瞬間佔據許樂全身,他的臉色比窗外的雪更加蒼白,但卻強悍地不肯昏厥,迅速關閉手鐲,從嘴裡吐出一根極細的金屬絲,開始解除手臂上的三副合金手銬。
他眯著眼睛,穩定地控制著雙手的動作,感受著金屬絲前端傳來的阻力,在腦海中重構著鎖扣內部的構造。
咯嗒一聲,第一副手銬開了。
緊接著,第二副手銬也開了。
奪槍,閉門,開槍,取晶元,解除手銬,他完成這些動作沒有絲毫遲疑,如被風吹拂的雪雲,如平滑流淌的河水,極為迅速卻也絕不慌亂,動作與動作之間的連貫極富節奏感,清晰無比。
這時候任何慌亂都必將導致死亡,哪怕此刻情勢緊張,生死繫於一線,自東林修理鋪發端的修理工冷靜思維,依然強悍地主導著他所有的行動。
一聲低沉的悶響,腳踝上沉重的磁性腳鐐終於被解了下來,許樂卻沒有馬上進行下一步的動作,而是眯著眼睛,手指拈著金屬絲在腳鐐上快速操作。
終於挑斷晶元南橋上的某處隱蔽開關,他把磁性腳鐐遠遠扔到靠窗地面,自己則是悶哼一聲強行抬起固定死的床鋪,勉強擋住自己的身體。
……
……
囚室外的特戰隊員們看著面前緊閉的合金門,臉色一片鐵青,這間囚室經過特別設計,即便是許樂也肯定無法逃出去,但不知道為什麼,看著緊閉的合金門,他們總覺得身體無比寒冷。
他們看不到囚室里的畫面,聽不到囚室里的聲音,但知道對方在試圖逃離,被奪走槍的那名隊員感覺到強烈的不安,瘋狂地開始砸門,臂章上那個紅色的小眼睛圖案,隨著激烈的動作而變得格外猙獰恐怖。
特戰部隊指揮官聽著耳機里傳來的命令,用力揮下右手,喊道:「引爆!」
……
……
轟!
磁性腳鐐里的電控炸彈瞬間引爆,足以將許樂炸到粉身碎骨的炸彈,此刻只是在靠窗的地面上炸出一個勉強能通過的洞口。
許樂扔掉手中正在燃燒的床鋪,毫不猶豫沉默著向洞口沖了過去。
那夜在囚室內瘋狂亂砸時,他就已經發現這間特製的囚室異常堅固,反而設計者沒有想到的地面,成了相對而言最薄弱的一環,他最後挑斷的那處電控開關,減弱了腳鐐中炸彈的威力,卻依舊足夠炸開。
漫天墜落的水泥碎礫中,許樂從天而降,來到第三層的某間囚室之中,腳底剛剛踩到堅硬的地面,他下一個動作就是伸出了左臂。
彷彿已經等了他一輩子的孟爾德教授,沒有任何吃驚的表情,沉默地拍掉身上的水泥碎塊,走上前去,將手中的針管扎進他的左肘。
不需要系塑料繩,不需要拍打,不需要塗抹消毒液,更不需要護士小姐甜甜的安慰,鋒利針尖穿透布料準確地扎進許樂的靜脈,近乎粗暴地將藥液推了進去,或許針尖刺破靜脈壁,有些藥液流散在肌肉中,但這兩個人絕對不會在乎這些無關緊要的細節。
許樂沒有時間問孟爾德教授,針管和藥劑是從哪裡搞到的,他深吸一口氣,催動體內的灼熱力量,激發著藥物在靜脈內加速流動。
這些天傾城軍事監獄一直在向他的體內注射肌肉鬆弛劑,雖然他憑藉強悍的身體機能一直在抗,但肌肉鬆弛劑畢竟不是生物毒素,與肌肉雙纖維結合的異常緊密,如果沒有樓下這位教授的幫助,他絕對沒有辦法完成後續的計劃。
孟爾德教授看了他一眼,大概是想詢問接下來該怎麼辦。
囚室外的樓道間煙霧正在逐漸變淡,已經有急促的腳步聲響起。
許樂從孟爾德教授手中取過針管,微微眯眼望著窗戶上透明的玻璃,向前跨了一步,來到玻璃之前。
就這簡單的一步,他身軀上勻稱的肌肉像會呼吸的鋼鐵,在皮膚下緊繃起伏,磅礴的力量瞬間傳遍全身,最後經由手臂指骨隱隱透出,傳遞到針管上。
鋒利但格外纖細脆弱的金屬針頭,在這一瞬間彷彿神奇般堅硬起來,在空中發出嗡嗡沉鳴!
許樂默然舉起針管,向堅硬的鋼化玻璃上扎去,剛剛注射藥物後開始提升的力量,全部都集中在了那細微的針尖上!
咄咄咄咄咄!
一連串密集的清脆響聲,就像十二隻雄性啄木鳥為了表示佔領地盤,憤怒地啄擊著空樹,又像是幾百根針落在機甲光滑堅硬的表面,他手中的金屬針瞬間在鋼化玻璃上扎了幾十次,驟如狂雨,快如閃電!
堅硬的鋼化玻璃上出現一道針尖密集扎出的完美圓形,同時有三道線從圓周處向中心匯聚,就像一個大寫的人字。
許樂的拳頭狠狠向人字的中心砸了下去,當拳頭觸碰到堅硬的玻璃表面時,他腦中難以控制地浮現起當年的某個畫面,在環山四州基金會大樓,破開那道安全門殺死麥德林……或者說殺死自己叔叔時,自己也是用的這個方法。
堅硬的玻璃片片碎裂,如外面的雪,他的心卻剛有一絲裂痕,便被強悍地修補好。
「帶我走!」
孟爾德教授在他身後叫喊道,窗外灌進來的冷風吹的他那頭白髮凌亂不堪。
許樂沒有回答,右手拎住他的脖子,往被子里一裹,腳掌用力一蹬,就這樣從破碎的窗口跳了出去。
……
……
傾城軍事監獄修築在一整塊突起的花崗岩上,四周儘是平坦的荒原,從遠處看來,就像是個怪異的復古城堡建築。
這間囚室雖然是在三樓,但距離地面的直線距離依然至少要超過二十米,從這麼高的地方跳下去,就算是處於巔峰狀態下的許樂也不可能完好無損,更何況此時他手裡還拎著一個活人和一床棉被。
兩個人從高空墜落,呼嘯著破開空氣,一路超越輕漫飛舞的雪花,越來越快,直接向著地面砸去。
在距離地面大概五米的高度,許樂眉梢一挺,右手力量驟放,把裹在棉被裡的孟爾德教授斜斜甩了出去,而他自己則是毫無花俏地落在雪地上。
連續下了三天的暴雪,加上荒原不偏不倚的狂風,讓監獄這面外牆下積起了近四米高的厚厚雪層。
噗的一聲悶響,許樂就這樣砸進了厚厚的雪層之中,濺起幾片不起眼的碎雪。
……
……
片刻後,厚厚的雪層表面忽然開始拱動變形,彷彿有一隻冰雪怪獸正在試圖鑽出地面,擠壓的冰雪禁不住地簌簌作響。
雪層側面轟的一聲出現一個破洞,渾身是雪的許樂高速沖了出來,向著前方衝去,監獄方向的火力平台射出的子彈,嗤嗤擦著他的腳印沒入雪地之中,轟出一排整齊的彈孔。
在雪層東面淺區,他一把抓起癱軟在地面的孟爾德教授,沉默繼續向前暴沖,腳步在雪地上快速左突右進,把機甲作戰里的趨避動作完美地展現出來,驚險地避開後方越來越密集的射擊。
他在雪地上高速狂奔,看上去似乎毫無目的,只是為了躲避後方的子彈,但事實上左右擺動的幅度並不大,始終堅定地奔跑在向東的直線上,只不過轉瞬之間,就已經躍過了軍事監獄的第一道防禦線。
緊接著他拿棉被蓋住兩個人的身體,毫不猶豫地撞向早已掛薄冰凌,經過計算電流強度有線的電網。極刺耳的金屬撕裂聲中,這張電網被許樂憑藉恐怖的速度和彷彿機器般的身體,直接撕開了一條大洞。
終於到了監獄外圍的樹林中,再往東邊去便要進入荒原地帶。
許樂依舊沉默,沒有放緩速度,而一直被他拎在手裡的孟爾德教授,卻顫抖著開始說話。
「我老婆雖然話多了些,太愛錢,但不算壞人,我真的不想殺她。」
「我只想殺死她那對噁心的父母,誰知道她會提前下班。」
「老婆的父母是所有男人天生的敵人,哈哈。」
孟爾德教授低聲咕噥了幾句什麼,然後緩緩閉上了眼睛。
許樂的腳步驟然停下,發現手中老人的胸膛上有一個恐怖的血洞,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被擊中的,不由眯了眯眼睛。
把孟爾德的屍體放在雪地上,他握緊了肩上的槍械,沉默繼續自己一個人的逃亡。
有手鐲里地圖的幫助,他已經設計好了逃離傾城軍事監獄後的路線,憲章電腦無法定位自己,只要穿過這片樹林,再強行突破三道地面防線,便可以讓這場逃亡完全按照自己的設計進行。
……
……
「我不能讓你活下來,因為你活下來就一定會去帝國。」
就在樹林邊緣,一個魁梧強大的身影出現在夜色中,雪花飄落在他的肩頭,沒有融化,而是直接被再次震飛。
看著攔在前方的他,許樂再次停下腳步,蹙眉說道:「我不會去帝國。」
那個魁梧的身影緩緩向他走來,就在此時,傾城監獄的大功率探照燈網全部打開,數十平方公里之內的荒原,包括這片樹林內外頓時變得異常明亮,年輕上校眉眼間的沉重與暴戾清晰無比。
「帝國人總是要回帝國的。」
李瘋子冷漠說道:「帝國已經有了那位公主殿下,如果再加上你,我一個人……撐不下來。」
許樂不知道在現在這種情況下能說些什麼,能解釋些什麼,所以他只是眯了眯眼,閃電般取下肩頭的MP5衝鋒槍,向那個方向扣動了扳機。
幾乎同時,李瘋子手中的卡宴輕機也響了。
明亮艷麗的彈芒瞬間劃破已經足夠明亮的雪夜,沒有擊中任何一個人的身體,因為當他們扣動扳機時,雙腳均自深深嵌進鬆軟的雪地,帶動身體驟然提速開始閃避。
聯邦最強的兩個男人終於開始了屬於他們的戰鬥,聲勢何等驚人,速度何等駭人,林間的雪地上驟然炸起無數雪粉,恐怖的槍聲連綿不絕,彈片飛舞然後落空,深深擊進雪地或是枯樹榦里。
射擊的同時高速趨避,他們的速度彷彿已經要超過子彈的速度,就像圍繞著某個無形中心的兩條線,在雪地上順時針高速奔跑繞行。
這個世界上,大概只有這兩個人間的戰鬥,才會形成如此詭異的局面。
李瘋子的狂奔,聲勢無比浩蕩暴戾,雪花在他身後咆哮震起,相形之下,許樂的趨避則顯得更加靈動飄忽,除了淺淺的腳印,竟是沒有在雪地上留下任何痕迹。
雪地上的足跡形成的圓一圈圈向裡面縮小,兩人手中槍械的子彈早已噴吐完畢,隨著最終在圓心撞擊在一處,雙手同時閃電般向對方襲出,同是承自費城李家的強悍近身技!
砰的一聲爆響,雪地上勁氣狂噴,急劇壓縮之後炸開,震的漫天雪花驟然飄離,頭頂的枯枝更是不知道瞬間斷了多少根。
精神體力都極疲憊的許樂,終究不是沉默等待很久的李瘋子對手,斜斜被震飛,重重地摔在樹榦上,鮮血從唇角淌下,那雙眯著的眼睛依然明亮,卻開始流露出淡淡的自嘲笑意。
他不想戰,只想逃,只想活下去,然而卻被這個瘋子攔在了這裡。
傾城監獄的探照燈光那邊,遠方隱隱傳來直升戰機的呼嘯聲。
李瘋子神情複雜地一步步逼了過來,忽然間頓住腳步,清晰英挺的黑眉忽然挑起,望向林間深處,猛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危險氣息正在靠近。
……
……
林間白雪乍亂。
風驟起。
許樂忽然感到有一陣風自臉頰畔掠過。
那人從秋林深處高速奔來,一路裹風震雪,根本未曾隱匿行蹤,不知是不及隱匿,還是不屑隱匿,似一道明亮的驚雷,直接砸向李瘋子!
面對著前所未有的危機感,看著那個震雪而至如天神般的人,李瘋子頭皮一陣發麻,清晰地嗅到死亡的味道,他並不恐懼,反而戰意狂飆,瘋狂暴戾地狂吼一聲,身上軍裝全部崩碎,身軀內所有的力量集體爆發,狠狠地迎了上去!
狂暴的勁氣崩發下,飄散的片片雪花像彈片般嗤嗤激射,電光石火間,二人渾然不顧生死,不畏生死,不,應該說不知生死地將自己無比恐怖的拳頭轟在對方的身上。
迸!迸!迸!
震耳欲聾的爆破聲在林間炸響,又像有人拿著大鐵鎚瘋狂地敲擊著一輛殘破的汽車,這等聲勢已經不像是兩個正常人類的戰鬥,而更像是兩台金屬機甲在作戰!
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林間來人竟然完全沒有用什麼近身技法,而是無比強橫地選擇以力壓人,以勢破敵的戰法,這可以說是堂堂正正,又可以說是絕對信心所帶來的至高俯視感!
李瘋子號稱打遍軍中無敵手,戰鬥風格異常瘋狂暴戾,然而這個林間來人,居然比他更瘋狂,更暴戾!
狂暴的戰鬥驟然開始,瞬間結束,李瘋子悶哼一聲,如同剛才許樂那般被狠狠震到樹榦之上,鮮血從唇角快速淌下,受的傷應該更重。
他盯著那個站在雪地里的瘦削男人,眼眸彷彿要燃燒起來,要把那個男人戴著的帽子全部燃燒乾凈,看清楚那張臉,因為他已經猜到對方是誰。
帝國公主懷草詩!
……
……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站在雪地里的懷草詩,也是直到此時,才認出那個強橫異常的聯邦軍官是誰,眼睛忍不住微微眯起,現出凜冽殺意。
他們是宇宙兩邊最了不起的強者,當各自還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是聯邦和帝國所有民眾心目中必將有最燦爛一戰的終生之敵,而這一戰卻毫無徵兆地發生在監獄外的這片雪地中。
雪地上這場戰鬥並不能完全體現出雙方的實力差距,兩個人都最擅長這種暴戾瘋狂的戰法,首重氣勢,李瘋子在監獄外默守多日,始終無法培養出必殺許樂的決心,而懷草詩……則是抱著必救許樂的決心!
懷草詩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望著正緩緩站起的李瘋子,感受著撲面而來更勝先前的狂暴戰意,絕對不會輕視對方。
但她更不會畏懼這個宇宙里的任何敵人。
懷草詩盯著緩緩站起的強大敵人,沒有回頭,對身後那個傢伙說道:「弟弟,我帶你回家。」
……
……
回家?許樂沉默看著她的背影,慣常無論遇著何等情況都會冷靜如常的眼眸里,神情驟然變得有些混雜難明。
李瘋子緩緩擦掉唇邊的血漬,盯著懷草詩的臉,冷聲說道:「公主殿下,我不認為你有這個機會。」
許樂抬起右臂,將唇邊的血水擦掉,看著他們兩個人,忽然微笑著說道:「瘋子,現在該你挑了,追她還是追我。」
話音剛剛落在凌亂雪地上,他毫不猶豫地轉身,抬腿向樹林外狂奔。懷草詩反應極快,冷漠看了李瘋子一眼,霍然轉身向西方狂奔。這對帝國皇室的姐弟第一次正式見面,不過剎那,便再次分道相逆而行。
李瘋子身體微僵站在雪地中,那兩個人無論是誰逃走,都是聯邦蒙受不起的損失,他應該去追誰?
一聲悲憤鬱結的暴吼,他向東邊追了過去。
沒有理由。如果非要找一個選擇許樂而不是懷草詩的原因,或許是因為相對於有可能活捉帝國公主,他更在意不讓許樂真的變成帝國人。
……
……
明亮的探照燈網,將監獄外的荒原照耀的有如白晝,從監獄方向可以清晰地看到,許樂的身影正在雪地上拚命狂奔,雖然他只有兩條腿,但跑的卻彷彿比直升戰機還要快!
監獄臨東面的牆上,有囚犯拍打著窗戶大聲歡呼,目送那個傢伙遠離,有囚犯脫下內褲,甩動著自己軟搭搭的陽具尖叫,用自己特殊的方式為那個傢伙加油。這些罪惡滔天的蒼老惡徒們,並不關心許樂是帝國人還是聯邦人,他們只關心這個雪夜,那個傢伙能不能成為歷史上第一個成功逃離傾城軍事監獄的囚犯。
監獄外不遠處的雪地里,幾條警犬嗅到了氣味,帶領軍警找到了聯邦前著名學者孟爾德教授的屍體,教授凌亂的白髮被冰雪凍的無比糾結。
依舊殘留著煙霧的監獄內部,堅持認為自己有聖光加持的喬治倒在樓梯上,沉重的金屬板傾覆在一側,身上布滿血淋淋的彈孔,鋥亮的光頭被血水染成詭異的模樣,直到死,他也沒能衝上第四層樓。
曾經縱橫宇宙不可一世的星際海盜頭目,躺在自己的血泊中急促喘息,無論是瞎了的眼睛還是完好的眼睛裡,都已經找不到太多生命的光彩。
一個老頭子佝僂著身體,怯懦地縮在囚室角落裡,不知道那把發黃的骨刀藏在了什麼地方。
……
……
漫長的雪夜過去。
朝陽升起。
荒原邊緣,是一處伸向海面的青綠色半島,島上是和季節不符的鬱鬱蔥蔥植物,生機盎然,島下是一片鋒利的礁石。
啪的一聲,許樂的腳踩上半島濕軟的土壤,瘦削的臉上呈現極度疲憊造成的紅暈,身體顫抖的非常厲害,似乎隨時可能倒下。
在後方四百米遠的地方,同樣極度疲憊瀕臨崩潰的李瘋子,確定已經把他追進了死路,終於放鬆下來,急促地貪婪呼吸著微濕微鹹的海畔空氣。
更後方的地平線上,出現十餘架聯邦直升戰機的模糊影子,低沉的轟鳴聲遠遠傳來,瞬間便被海浪拍打礁石的巨響吞沒。
真的很難以置信,這些以高機動性著稱的聯邦直升戰機,居然沒有辦法跑贏許樂和李瘋子的四條腿。
稍作停歇休整,許樂眯著的眼睛裡閃過強烈的堅毅味道,拖動著彷彿懸掛了幾噸機甲構件的雙腿,艱難卻依然快速地向海中奔去,腳底踩踏著半島上的青綠植物,不知為何,竟然顯得越來越輕鬆。
李瘋子盯著他的背影,眼眸里閃過強烈的疑惑不解,不知道那個傢伙為什麼還要死撐,遠處的海面早已經被聯邦海岸巡邏隊控制,你還能跑到哪裡去?
看著那個在島上崎嶇小路里艱難前行的傢伙,他默默想著:倒吧,趕緊倒下吧,然而許樂始終未倒,所以他也只有再次抬起疲憊的雙腿,追了過去。
彷彿是最後的奔跑,從絕望的傾城向絕望的大海的奔跑,許樂跑到布滿鋒利礁石的海邊,忽然停下了腳步,緩緩轉身望著李瘋子說了聲:「喂。」
李封直接坐到濕滑的碎石中,喘息著問道:「什麼事兒?」
許樂看著他說道:「有兩件事情我想告訴你。」
「說。」
「第一件就是,如果沒有那些傢伙幫忙,你是不可能追上我的,知道為什麼嗎?」
李瘋子蹙眉問道:「為什麼?」
許樂很認真地回答道:「因為你比我重。」
「……」
「第二件事情是……」
許樂轉身望著腳下咆哮的怒海,輕聲說道:「你們再也抓不到我了。」
李瘋子緩緩眯起眼睛,盯著礁石上他的背影,厲聲說道:「自殺是懦夫所為。」
海浪兇猛地撲向礁石,似乎想要吞噬一切,在初生紅日的照耀下,泛成一堵透明的牆。
「石頭永遠不會自殺。」
許樂笑了笑,整齊潔白的牙齒反射著溫暖的陽光,然後直接從礁石上跳了下去。
那個身影一頭撞碎那堵看似堅硬的透明水牆,投身冰冷憤怒的大海,然後奮力向下遊動,越游越深,彷彿要游到最深的海底,在那個只屬於自己的家裡,變成一條真正自由自在的魚。